368复机,密码。

蜜蜂(一)

世界是以怎样形式存在的?

光怪陆离的外壳内在是腐化的漂亮果肉,还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。清透反之混沌的这片具象土地,需要多少切割面才能展示到完整妥当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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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穹是自然这位艺术家最好的画布,夕阳执笔不失偏颇,公平如同廉洁的衙门官员。等量的黄昏落在每个人身上,为凡人镀上了圣光。

裴珍映站在日与空,黄昏与夜晚的交界处。身着校服任光与影在布料较薄的校服下,为拥有瘦削肩膀的这具身体,构建一层近乎透明的金黄色蝉翼。小型书包鼓鼓的,必定有沉甸甸的课本在内陪伴,像是小士兵背着神圣的行军包,把他的脊背压得有点弯。日光在距离消逝的最后一段时间内,几乎疯狂的要燃尽自己。

属于年少的荷尔蒙在入秋仍然炽热的天地间急速蒸发。即将带着天光与人世告别的太阳,直直悬挂,贴在校门正上方。这景象十分的暧昧,摸不出真正的情感。如果太阳之上真的存在一位阿波罗神明的话。就可以看到学生们从形状四四方方的门中一股脑、痛快的倾泻出来。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释放,放学时刻打开的金属大门,如同是酒瓶倒置后突然打开木塞,涌现出同样的校服下承载着的不同形态的灵魂。没人来得及探寻高中生身穿同样遮羞布下的灵魂,在猩红的晚霞下,他们是汇聚成滴的液态酒。

他们是千千万万的分子,裴珍映也是分子,仅限于物理中。黑发看起来相当柔软,像好脾气的黑猫毛发,与遮掩在暗处的光滑前额有着长达十几年的交好情谊,即使风吹也很难有露出的状况。未加整修眉毛紧凑着在刘海的阴影下取暖,一双对着世界拥有形而上学探寻意味的双眼,屈就于眉下。他绝不是数学题中的分子,只能充当分母的存在,不是引人注意的焦点类型。高高屹立在顶端的骄子,不是他。

其实裴珍映的眼睛算得上美,这种美不具有攻击性。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对他投去一知半解的目光,就会发现他美的特质如果不被生活冲刷掩盖,可以无意识渗透视线拥有者的思想。尤其是不低垂的时候,漆黑的眼珠像黑色玻璃,清透却没有底可寻。光亮窜入他眼底的时候,一场碰撞在这个不算活跃的十八岁少年身上进行。眼底滋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,那是麻木生活中难得能窥见的曙光。

顺着裴珍映的视线就能找到这缕光源。

赖冠霖与裴珍映擦肩而过的这几秒间,裴珍映的眼睛灵敏捕捉到赖冠霖的侧脸。玻璃眼珠的漆黑深处窜出一只不知名的飞鸟,衔走了赖冠霖肩头的一点光。在这幽长的、几乎直通世界尽头的沼泽地中反复咀嚼。赖冠霖浑然不知他对于裴珍映所拥有的能力,只是用极富美感的一张脸默默发散着少年的光。校服把他的身材修剪的更为迷人。黄昏下被拉长的剪影投在地上,宽大的裤腿下是爸爸送给他最新款式的篮球鞋。赖冠霖正处在被人踩踏影子也无所畏惧的年少阶段。他与友人高声谈论着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的篮球赛,好像从来不会烦恼的笑容总挂在脸上,十分耀眼夺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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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还在低低的下坠,以日为点延长为x轴,与校门所在的直线y轴相交建立坐标系。原点就是世界分裂的最初起点。太阳神继续俯视整个世界,无形的尖刀在步步紧逼,毫不犹豫的将它分割为二。两位少年背道而驰的人生没有任何理由相互靠近。

裴珍映立定后再次垂下眼睛。人群很快从他身旁掠过,人流量如此之大的学校没有人关心他为何停留,好在裴珍映并不觉得孤独,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。落日在即将步入黑夜之前通常都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,他决定把今日从光源借来的光暂时收藏,揉捏成今晚残缺的月亮,照亮他即将步入的暗夜。

赖冠霖行走在光亮铺垫的大道上,起跳做着投篮的手势继而稳稳落地。落脚处与地面的影子奇异的触碰在一起。他背后携带着有温度的余晖,没有一次回头,步入表象充满光明的一极。路的另一侧是裴珍映,他一脱离人群就迫不及待的踏入林荫区,太阳照不到他,他空有一身被太阳烤热的松软。

上帝操纵的笔杆画出界限分明的一条线,他们沿着各自的道路继续。少年们当然不会察觉,无论多么光明的一侧,还是无尽黑暗的一侧。方向与选择,都是通向同样的地尽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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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珍映第无数次踏入这里,不管多么强力的光照都烘不干的老楼。一进入单元,潮湿的气息急急扑来,堵住他的口鼻。裴珍映拖着有些疲乏的步子,楼下的油绿色信箱蒙了灰,打开寻找只能看到孤零零的银行还款信封。眼睛第无数次扫过奶盒上方墙壁上形形色色的广告单,疏通厕所或者修理煤气的电话号码后,才摩挲着信封的光滑质感慢吞吞上楼。

裴珍映上到第四个台阶后停住,抬头向上望去,七层螺旋式楼梯的尽头好像巨大的黑色漩涡,那里一片漆黑。脚下有着刚刚被脚底重量激起的尘埃,被漏洞窗口透进来的光束捕捉,围绕着在鞋旁起舞。裴珍映对于漫长的爬楼无念无想,他倒不嫌弃高,只是一旦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时间久一点,他脑袋里千奇百怪的思绪就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来。台阶继续之后还是台阶,无尽迷宫般的建筑常常让他有一种鬼打墙的无力感。让他总预感自己有一天,会一步一步踏入无尽黑暗的深渊,坠入尽头的另一端。

他想,黑暗的那头是否暗藏着一头巨大的困兽,等着把他拆吃入腹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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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四十级台阶,直走右转,七楼三室。
紧闭的大门如同年迈仍然坚守伟大秘密的老头。老头古板的脸颊铁青,锈掉泛红的锁把是他紧闭的嘴唇。裴珍映还未来及从包内取出钥匙,隔音太差的墙壁过滤不了的尖叫直直的刺痛耳朵。他低首,漂亮的双眼被顺势垂直下来的刘海包裹,混在阴影里分不清神态。

透进来的光照不到裴珍映家门口,他僵硬身体站立在黑暗,处于永远的混沌当中。那双眼,存在于阴影中的阴影。钥匙在距离锁芯处短暂迟疑,被主人赋予几秒思考能力,最终决定心甘情愿的受锁之缚。裴珍映脸上没有风,属于他的波浪纹丝不动。咔哒,门闪开一条细缝,他没有给自己留窥探的时间,直接开拓了屋内的视野。

伴随着广阔视线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一个玻璃杯,裴珍映快速侧到一边躲避这迎面的不速之客。转过去的脸紧抿嘴唇,一副任人宰割的麻木模样。歇斯底里的中年女人还在继续,这是裴珍映的母亲。扭曲的脸上与裴珍映有几分相似,偶然能从母亲的脸上分辨她年轻时貌美的样子。只是容貌对于现在无关紧要,没人关心她脸上是否能观赏到美。她生病的样子实在太令人厌恶了,裴珍映蹙着眉,看着母亲自己拉扯着本就乱糟糟的头发。

"不要...不要过来!"
母亲的语气在乞求些什么,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表情。泪珠扑簌簌落下,与皱纹跌宕着继续在面颊上滑行。母亲紧咬牙关,嘴唇止不住的抖动,她看着像自己走来的裴珍映,放大的瞳孔不断掉落断线的泪,掉落在裴珍映身上,像是一下一下敲击上他麻木心尖的锤。

但他感觉不到痛了。

"妈,我是珍映啊,我是珍映。"
太多次,太多次类似的场景了。裴珍映上前想要禁锢住母亲,抱住母亲的那一刻,女大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。全然没有温驯的模样,把摔打东西的怒气全都发泄在裴珍映身上。

"我要杀了你,混蛋!我要杀了你..."
"你不是人啊,别碰我...我要杀了你!"
母亲重复着恶毒的言语尖着嗓子嘶吼,结实的拳头和毫无章法的拧掐咬落在裴珍映身上。校服被扯皱,母亲仍然没能停止攻击,满心愤恨的情绪外露,就快要把裴珍映淹没。

"妈,我是珍映,我是珍映。"
"我不是爸爸,我是你的儿子珍映啊..."

他无可奈何的哀嚎,只得死死抱住母亲,脸上没留任何情绪,出奇的平静。他在这一刻所想的,只有明天如何穿出平整的校服,可以不用太过邋遢。

怀里的母亲并没有因为安抚冷静下来,反而因为裴珍映身上的气息激起了内心更深层的恐惧。母亲痛苦的闭上眼睛,胡乱挥舞着手,裴珍映眼睑下的皮肉被她锐利的指甲划出一条细长的伤口。有一点疼,疼痛只要开始蔓延,就无法停止。胸口好像被石头死死压住,钝痛刺激着大脑。偏偏又有咸腥的海水灌入耳鼻口,堵住了裴珍映喘息的机会。瘦弱的男生再也没办法,顶着做不出表情的脸,抱着母亲往沙发上倒去。

母亲接触到柔软的沙发,终于像耗尽力气的鼠,老实收手不再攻击。她仍然像恐惧到了极致,蜷缩着身子在沙发上战栗。浑浊无焦的双眼紧紧关闭,牙齿死死咬住没有血色的干裂嘴唇。泪水不断流出,像露珠沾湿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。裴珍映楞楞的松开母亲,时光和记忆重合。他从沙发上起身,母亲那张满含悲剧性的脸上,能看到自己童年的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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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珍映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去游乐场坐旋转木。微弱昏黄的灯光下,傍晚的旋转木马。小男孩紧紧握住母亲温热的手心,呼出的白气是快活的雾。游乐场的街灯,把周围的场景都悄然柔化。母亲轮廓的边缘像轻巧划过夜空的羽毛,温柔又缱绻。妈妈真美啊,年幼的裴珍映曾在心里这样感叹。

他暗自没了动作,最终握紧了拳头。虚无的、什么都捉不住的拳头。他赌气的别过脸庞不看母亲,不去看她此刻皱纹横生的脸。母亲的美好已然出走,连带着小小的裴珍映。那个表情鲜活又明亮的小巧男孩,都在某个黄昏后永恒的出走,并且不再有机会回归本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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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珍映拖着剧烈争斗后的疲惫身子走向厨房。肚子并不饿,他一直保持着一日三餐雷打不动的原则。按照他的想法,吃饭相比"为了活下去"的说辞,他更倾向于更"吃了三餐饭才好像真正活够一天"。他想要真实的活着。

穿过走廊的时候,裴珍映的视线被泛黄玻璃里的落魄男生吸引。他停下脚步,才发现自己的校服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囚禁,出逃后徒留光光的领口。配上自己眼下的那一条伤口,如果忽略掉木头表情,应该很像某个叛逆的热血男孩吧。裴珍映继续带着探究的目光望向镜子里的自己,就仿佛镜内的那个他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。

镜子里的落魄男生只是拥有模仿自己行动的能力者吗?

他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笑,镜子里的那位珍映也作出扭曲的表情。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,自言自语的转身进入厨房。

"我还真是拥有用喜剧去诠释悲惨人生的天赋啊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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赖冠霖在车站前和朴佑镇分别,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。上楼的脚步并不重,到了楼层抬头还是出现了熟悉的笑脸。迎接他的母亲身后飘出饭菜的香味,赖冠霖的眼神更加柔和,进门后给了母亲例行的拥抱。

"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?"
"有你喜欢的番茄虾。"

母亲乐呵呵的回答着,赖冠霖匆忙脱鞋,围上桌子被妈妈推搡着去洗手。

"孩子饿了让他先吃嘛..."
父亲放下正在阅读的报纸,摊开在茶几上,充当老好人的角色。微微隆起的啤酒肚没有让他失去原有的风度,举止仍然绅士,话语中有对赖冠霖掩不住的疼爱。母亲嗔怪着都是父亲太惯儿子,絮絮叨叨之下开始了今日的晚餐。

这是赖冠霖喜欢的温暖时刻。父亲谈论着他在律师事务所遇到的棘手案件,赖冠霖谈论学校的趣事和功课的难易程度。母亲脸上没有超出自己了解领域之外的不耐烦,只是微笑着默默倾听,偶尔低声附和。

父亲电话响起的时候,赖冠霖还在与自己碟子里的一只大虾作斗争。电话那头的内容不太清楚,父亲好像应允了什么。几分钟后,父亲穿上得体的西装准备出门。赖冠霖没有继续用餐,只是竖起耳朵听玄关的声音。

母亲在低低哀求些什么,父亲低沉的安抚声音带了些愉悦和信誓旦旦的意味。关门的声响让赖冠霖哆嗦了一下,随后皮鞋声被门吞噬,传不到屋内。一切归寂后,母亲短促的叹息轻巧的在四周蔓延。赖冠霖转头看向窗外,残月一声不吭的散播悲伤。

天黑了,赖冠霖的身体泛出和月光一样冰冷的温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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